第九章 病（下）
到了座位，厉昀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，捋了捋头发，在杨启程对面坐下。
凌晨三点，杨静终于睡着了。
“我慢点，可以的。”
缸子笑了，“哦，上回那小子买的？对杨静很上心嘛。”
“是吗？”厉昀笑了，“班上不少女生背后叫我老女人。”
“我去前面打的。”
有风吹过来，撩起她鬓边的头发，从耳朵擦过。
睡了没一个钟头，杨静醒了，胃里翻腾，头晕目眩。
杨启程起身，“去。”看了看杨静，“想吃什么？”
杨静无声笑了笑，语气倒是平静，“哦。”
他们从住院部走到了前面的门诊大楼，大楼旁有个宽敞的草地。
便觉黑暗里身影腾地坐了起来，“怎么了？”
厉昀忙说，“没事。”
杨启程顿了顿，拉开金杯驾驶座的车门，“那我走了，你回宿舍休息。”
私底下，她好像并不是那么古板说教，起码今次比上回在手术室外同他讲什么“精神障碍”要可爱得多。
杨启程看她，“存折上还有没有钱？”
……我没别的亲人了。
第二天，杨静被准许开始吃流食。然而她食欲不振，一碗稀饭只能喝下一半。
杨启程微微眯起眼睛，咬着烟，却半晌没动。
他这几天没好好刮胡子，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茬，不说话的时候，看着比平时更凶。
车子发动，厉昀忙说：“再见。”
几天后，杨静出院了，但还不能上学，就又暂时住回了扁担巷。
厉昀点头，“不过路难走，一百公里开车要三四个小时。我们当时坐的直达大巴，从旦城到暮城一共二十个小时，去山区又走了七个小时……后来整车人都吐了，除了司机。”
杨启程轻哼一声。
陈骏坐到九点离开，杨启程却仍然留在病房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。
我不想你打夜场，太危险了。
菜端上来，杨启程问厉昀喝不喝酒。
杨静忙问，“什么？”
“程哥，”杨静忙说，“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安全。”
这是件皮夹克，上面有股淡淡的膻味，内衬很暖，还带着杨启程的体温。
最后，他站起身，猛吸一口，淡蓝色烟雾霎时消散于风中。
“天冷了多穿点衣服，别感冒了。”
狗尾巴草被缠断了，手指上有股淡淡的草汁味儿。
“离我家不远，一百多公里。”
缸子推门一看，杨启程翘腿躺在病床，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小说。
杨静只得抬高声音，又喊一次。
“知道。”
厉昀忙说：“我分内的。”
缸子拉了张椅子坐下，“杨静还有几天出院？”
杨启程将菜单递给她，“请点菜。”
缸子也懒得谆谆教诲了，瞅见柜子上有盒草莓，拆开来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，嚼两下，摇头，“不好吃，你买的？”
杨启程看她，“你能走？”
风将这句低语吹散，然而杨启程听见了。
男人身形挺拔，就像他背后的树一样。夜色中，一点火星忽明忽灭，烟雾腾起，又飞快地消散。
杨启程为了感谢她，践行上次的承诺，请她吃饭。
路灯底下绕着一层单薄的雾气，让橙黄色的灯光沾染了水汽一样。
到第四天，医生给杨静检查以后，嘱咐她可以开始下地运动了，最好每天上午和下午各走动半个小时。
“跟你说的那事，考虑怎么样了？那边要确定名单，你要是不去，他们找别人顶上。”
“你不进去啊，外面冷。”
说罢，关上车门。
然而她一整天滴米未进，胃里空空如也，只剩下胃酸。
正说着话，杨静推门进来。
吐过一阵，杨静躺了半小时，又开始反胃。
“认真读书，考个好高中，好大学。”
杨启程总不耐烦，却也没有哪一次真的撇下她不管。
过了一会儿，哭声渐歇。
“哪有随便卖。”杨启程白她一眼，披上外套，和缸子一道出门。
厉昀转过来，看见杨启程，冲他微微一笑，“久等了，路上有点堵车。”
“程哥……”杨静轻声开口，“我听见你和缸子哥说的话了。”
杨启程不知如何安慰，只得拿大拇指腹替她抹眼泪，“行了行了，别哭了。”
“我等你回来……过年。”
“嗯。”
杨启程看她一眼，躬身钻上了车，“回去吧。”
杨启程看她，“哪个山区？”
杨启程一支烟没抽完，来了辆出租车，司机喊道：“去哪儿？”
杨启程点燃烟，走到一旁樟树底下。
杨启程不以为然。
“过几天要拆线头，自己去医院。”
“反正都是混吃等死，换个混法，即便不成，再不济还能比现在更差？”
杨静一动伤口就疼，然而怕肠子真的纠在一起，只得每天咬牙从床上爬起来，佝着腰，在杨启程偶尔的嘲笑中绕着房间和走廊慢慢散步。
最后，他停在跟前，“走不走？”
杨启程问厉昀，“你怎么回去？”
“病房里。”
杨启程点头，摆了摆手，转身走了。
杨静呜呜抽泣，并不答话。
杨启程将毛巾晾起来，又拿棉签给杨静蘸水擦了擦嘴唇，“还想不想吐？”
杨启程仍是走在前面，杨静跟在他身后，慢慢的，一步一步。
杨启程给厉昀先倒了一杯，举杯敬她，“谢谢你照顾杨静。”
“程哥，我没别的亲人了。”
“有什么事，找你班主任。”
“不冷，我想再坐一会儿。”
“大半夜不睡，真他妈事真多。”
“不能吃虾，容易过敏，其他都可以。”
杨启程出声：“厉老师。”
“小姑娘都叛逆。”
“我不想你打夜场，太危险了……”
杨静鼻头通红，眼泪没入鬓边的发丝里，额上一层冷汗。
杨启程将身上外套脱下来，往她背上一搭。
杨静将杨启程送到门口。
“嗯。”
杨静点头，缓缓站起身。
杨启程丢下书，从床上坐起来，“我再想想。”
杨静苦着脸，“我还要走二十分钟，缸子哥你先进去吧。”
厉昀点头，“当然的。”
厉昀想了想，“喝点啤酒吧，冬天喝酒暖和。”
十点半，杨启程去了趟洗手间，回来关上病房大灯，脱鞋往旁边床上一躺，吩咐杨静：“睡觉。”
杨启程听着，也合上了眼。
缸子笑了，“她对你有意思，看不出来？杨静是你妹妹，她肯定会格外照顾。”
杨静撇了撇嘴，还是说：“嗯。”
杨静抬头看他，“好不好？”
“你看着小。”
缸子笑问：“你程哥呢？”
杨启程有些烦，但也有些揪心。大掌搭在她背上，一下一下轻拍，“麻药醒了是会这样，明天就好了。”
又过十来天，杨启程和缸子要跟着车队入藏。临行前，杨启程联系厉昀，委托她去找舍管协商，在一楼给杨静另找个床位，方便她进出。
杨启程看了看厉昀。
有菜有汤有粥，特意避开了发物。
杨静点头。
厉昀微微侧身看他。
“怎么娘们儿一样磨磨唧唧，去不去。一句话的事。”
杨启程摇头，“没等多久。”
朝着这处，越来越近。
“我大学的时候，在暮城山区支教过半年。”
等上菜的时候，杨启程给厉昀倒了杯热茶。
厉昀推拒，微微笑着，“我没来这里吃过，杨先生你点吧。”
“暮城的。”
“在学校不会出啥事儿，不还有那个厉老师吗？”
厉昀笑了笑，捧着杯子抿了一小口，“天气开始冷了。”
然而杨静并不怕他，即便他一不耐烦了就会满口冒脏字。
杨启程一愣，半晌，伸手按着杨静的肩膀，“哭什么。”
厉昀顿了顿，“我比杨先生大几岁。”
杨启程却没坐下，点了一支烟，蹲在一旁默默地抽。
“三十块一斤，我买得起？”
杨静忙不迭点头。
缸子瞅他，往门外努了努嘴，“不放心？”
金杯很快驶远，像抹浅淡的飞灰，涂在发白的天色之中。
“我送你过去。”
杨启程终于开口，“你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杨启程瞥他一眼。
杨启程脚步放得很缓，然而即便这样，杨静仍是比他慢，两人隔了三四步的距离。
“哦，去红星小区……”厉昀捋了捋头发，冲杨启程喊道，“杨先生，车来了，我先走了。”
杨启程哼一声，“数学才63分，答应得倒是轻巧。”
厉昀这才反应过来，“……杨先生你太客气了。”
九点半，没走；十点，仍没走。
空气中有股枯叶和冷霜的萧索气息，灯光下，从嘴里呼出的气体变成小团小团的白雾。
杨静嘿嘿笑了一声，眼睛里亮晶晶的。
厉昀看向杨启程，“听杨先生的口音，好像不是旦城本地人？”
杨静笑出来。
等了许久，杨静在越发沉重的沉默之中，渐渐觉得有些冷。
杨启程抬头看了看，草地旁错落支着几个木凳，“坐不坐？”
杨启程点头。
杨启程说：“谢了。”
杨静扒着盆子，“哇”一下吐了。
杨启程烦躁，“明天给你答复。”
“随便。”
第二天，杨启程送杨静回学校，帮她安置妥当。
杨启程配合厉昀的步调，走到路边等车。他摸了摸口袋，“我去旁边抽支烟。”
“三四天。”
杨静没反驳。
杨启程往后视镜里看了最后一眼。
她眸子清澈而深沉。
她穿了一件杏色的风衣，没有像平常一样扎马尾，柔软的发丝垂在肩后。
杨静点了点头，却站着没动。
“你懂什么。”他仍是说。
杨静病号服外套了一件外套，脚下穿着棉拖鞋。她刚刚吃饱饭，身上很暖和，并不觉得冷。
我只有你。
小小的，一个黑点儿。
杨静摇头。
杨启程“嗯”了一声，“厉老师工作几年了？”
“你想做什么事就去做吧，我能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……想吐。”
杨启程点头，翻了翻菜单，喊来服务员点了几道菜。
“哟，您搁这儿度假呢。”
等了十来分钟，杨启程的身影又出现在拐角处。
厉昀微微一笑。
缸子一看时间，差不多得去吃晚饭了，便问杨启程：“出去吃饭？”
杨静退回一步，目光久久追随。
“你懂什么。”
黑暗里，呼吸沉缓悠长。
杨静抓住外套，“你不冷吗？”
车子在原地停了一会儿，终于发动。
“不冷。”杨启程摸了摸裤子口袋，“你坐着，我出去买包烟。”
杨启程看她，“冷不冷？”
折腾大半宿，身上伤口开始发疼，胃又似整个翻了过来。
两人边吃边聊，吃了快一小时，酒足饭饱。
杨静觉得自己皮肤都要给他搓下来了，小声抗议，“轻点。”
十一月的夜晚，风已有些料峭。
杨静把饭盒一一打开，坐在床沿上。
杨启程身影渐渐远了，绕过门诊大楼，消失在夜色里。
“有没有忌口？”
厉昀报了一个地名。
她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：“程哥。”
她喝了小半碗汤，抬头看向杨启程，小心翼翼征询：“程哥，一会儿能不能陪我到楼下走一会儿，楼里空气闷。”
杨静抓紧了外套，缩着脖子，轻轻抽了抽鼻子，嗅了一下。
“笑屁。”
杨启程蹙眉，“关她什么事。”
厉昀爽快答应，很快将此事办妥。
上课的时间，整个校园里安安静静。
杨启程起身将毛巾打湿，“啪”一下搭在她脸上，使劲擦了几下，动作一点不温柔。
杨静精疲力尽，又痛又难受，终于受不了，最后偏着脑袋，小声地哭了起来。
杨启程没吭声。
杨静躺在床上看了半本书，杨启程拎着饭菜回来了。
一摸口袋，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司机，“师傅，多的钱找给她。”
杨启程大步走过来，替她拉开了车门，待她坐上去，沉声说：“厉老师，过几天我要去川藏一趟，杨静在学校里，麻烦你多关照。”
杨启程在约定地方等了约莫十五分钟，厉昀打开电话问具体座位。杨启程到门口去接，一推门便见厉昀正站在夜色中微微探头张望。
杨启程顿了一下，偏头看她。
这天，缸子过来探望，一来就看见杨静插着腰，蜗牛似的慢慢挪动。
木凳旁有一株高高的狗尾巴草，杨静一把揪起来，在自己手指上绕了几个圈，松开，又绕几个圈……她微微转过头，看向杨启程。
杨启程急忙开了灯，从床底下拖出塑料盆，坐到床沿上将杨静上半身扶起来。
杨静毫不犹豫，“好。”
那边呼吸沉沉，没动静。
杨静点了点头，“那坐一会儿吧。”